六都春秋

【文化專欄】小說/《七日妓典》(30-12)

在這個價值錯亂的時代,每個人都需要講述自己的故事,以獲得嶄新的身份,找回有意義與價值的位置。這部小說藉由一個徬徨的青年作家,為了解封性愛的苦悶和對生命的探求,得到一個老政治犯的思想啟迪,從此走出思想的困境,進而了解底層人物的心聲,揭示存在於臺灣社會內部的禁忌和荒誕面相。同時,這也是由壓抑的性愛通往政治思想解放的現代喜劇。

 

第二章 娼妓的房間

 

被囚禁的莫札特

 

細究起來,賀蒙特對於童衛國的行事作風仍有不滿的地方,只是礙於情面,有些事情不宜直接撕破罷了。他甚至發覺,童衛國有點惡心眼和傲慢,而且這種事情好像針對著他來似的,如果伊謨尼斯基在場的話,他們三人談話的氣氛,就不會變得那麼尷尬,一下子,從歡快的波浪變成沉默的死水。賀蒙特比誰都明白,這決不是他個人的偏見,不是他反應過度,而是真實的細節。例如,他單獨去童衛國家裡的時候,童衛國通常會先播放莫札特的音樂,讓音樂天才的音樂充盈著偌大的客廳。一開始,這種儀式進行二十分鐘左右,童衛國坐在沙發椅上,小口飲著威士忌,偶爾閉上眼睛,彷彿在沉思,又像是專注地領略莫札特音樂的奧妙。這時候,賀蒙特什麼事情都不能做,要麼師法童衛國的做法,安靜地坐著另一張沙發椅上,一起參悟莫札特的宗教音樂內涵,要麼拿起隨時帶在身上的現代詩集,要麼如一隻沉靜的貓兒不出聲響地閱讀著。

 

「賀蒙特,」童衛國忽然睜開了眼睛,並且轉過身來,對著讀著詩集的賀蒙特問道,「你知道莫札特音樂的偉大之處嗎?」

 

「噢,我是音樂的門外漢,別說莫札特和巴哈的音樂了,我連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一年都聽不到兩次呢。對於莫札特,我不能談得更多,但是對莫札特表示景仰……」賀蒙特只說到這裡,接下來,由童衛國來評析莫札特的音樂。

 

「莫札特的音樂力量無遠弗界啊!」童衛國用稱譽的口氣,「我看過許多事例,如果一個現代詩人,不能欣賞莫札特的音樂,一定寫不好詩來。你看,我們偉大的赫大頭,他平時撰寫嚴肅的評論文章,看似一塊巨石,偶爾也寫政治詩,而且寫得極好。他的筆調之所以能夠轉寫如雲,就是因為他深諳莫札特的音樂精神。」

 

「什麼是莫札特的音樂精神?」

 

「嗯,」童衛國沉吟了一下,用現代派的晦澀語彙說,「這個問題仍然是,我們是否因此而在理解莫札特現象的道路更加前進了一步。」

 

「咦?」

 

「你沒聽懂是嗎?」童衛國說道,「沒錯,這問題太深奧了,沒有音樂根基的人,沒有研究莫札特的外行人,的確不容易聽出道理來。」

 

「是嗎,」賀蒙特明顯感受到童衛國諷刺的力道,於是,決定改變回答的方式,「衛國兄,你知道莫札特讀過歌德的著作嗎?他作為一名音樂家,是不是也像詩人一樣,對於宗教權威提出批判嗎?」

 

「噢,你這記回馬槍,真是厲害!」童衛國做出嚴肅思考的樣子說道,「如果你足夠認真的話,就能獲得重新詮釋莫札特音樂那樣創造性地理解彌撒曲詞的可能性……」

 

對賀蒙特而言,他實在聽不懂童衛國的說法,沒能把莫札特說得明白曉暢,反而將他推入了詞語的濃霧裡,看不見莫札特的音樂的偉大特性。後來,賀蒙特不甘童衛國用這種手法來諷刺他,他決定請教克拉克博士這個問題,找出真正的答案。克拉克博士是個謙虛的人。他說,對於莫札特沒有研究,而沒有研究的根基,就意味著沒有深刻的見解,頂多只能說些空泛的介紹。這是他所不願做的。不過,他並不因此而感到沮喪,或者覺得臉上無光。他說,當你不諳文本底蘊的時候,不表示你是窮途末路了。還有其他的辦法,你可以引述專家的洞見。坦誠運用這個方法,比不著邊際的空話,心裡來得踏實。他毫不諱言地告知賀蒙特,接下來,他對於莫札特音樂的評價,完全引自神學家卡爾.巴特和漢斯.昆的觀點。他只是個平凡的引述者,不是那種有創見性的人。

 

克拉拉博士用斯文的口吻引述著那兩位神學家的論點。他尤其推崇漢斯.昆〈超驗的蹤跡—-對莫札特音樂的體驗〉這部論文。他說,莫札特的天主教徒身份給自己帶來出乎意外的困擾。在維也納時期,他為博馬舍具有反叛意識和社會批判的戲劇《費加洛的婚禮》,譜寫出扣人心弦的音樂時,與教會有密切關係的貴族,也日益疏遠這個具有離經叛道思想的作曲家。更確切地說,莫札特付出的代價是,因為這個仗義執言,他再也收不到教會的作曲委託;來自宮廷和貴族府邸的作曲委託越來越少,只剩下少量譜寫舞曲和輕音樂而已。此外,莫札特還有一個人格特質,他肯定人類之愛和啟蒙思想,肯定自由、平等和兄弟般友愛的共濟會理想,而對於教會從多方面倡導迷信和容忍腐朽的僧侶制度,及其等級森嚴的機構興趣不大。

 

莫札特譜寫出的音樂既非神性的、亦非超自然之魔性的,而是一種從各方面看,都是人性的音樂。這種音樂的奧妙微在於它始終使人同時聽到兩種東西:光明與黑暗、歡樂與痛苦、生與死。當然,兩者並不單單是中立地、不偏不倚地相互並立和相互滲透,黑暗總是在光明之中消失!進一步地說,假如一個人自身在其本己深層之中是完全另外一種情緖,他必然聽不懂,也必將聽不懂莫札特的音樂。值得一提的是,莫札特是個孝順的孩子,他在1787年4月4日,給其病勢垂危的父親寫了一封信:「……我每天上床前都要思忖再三,也許我—儘管我如此年輕—-第二天將不復存在,所有那些認識我的人當中,不致有哪一個人會說,我在與人交往中怏然不悅或者心情悲傷。為了這一種幸福感,我永遠感激我的創造者並由衷地祝福我周圍的每個人都能得到這種幸福感。」聽完克拉克博士的轉述,賀蒙特的腦海中倏地浮想出這樣的畫面:童衛國終於願意帶著老父親來聽音樂了。他們來到宏偉的音樂廳靜謐地坐在前面的位子,敞開神精與肉體的廣度,虔敬而嚴肅地聆聽著莫札特的《安魂曲》。這兩個擔任過公務員的父與子,在這一場《安魂曲》的敦促下,終於達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和解,而不是那種始終以偽善修辭的和解。不過,想像的設定會比夢境來得真實嗎?

 

不為人知的傑作

 

賀蒙特有個朋友對他說,既然童衛國不那麼真心,沒有向你伸出誠實之手,偶爾還要挖苦你一下,你何必厚著臉皮,去貼他的冷屁股呢?沒錯,賀蒙特的朋友這麼說,確乎有幾分道理。但是,賀蒙特進出童衛國的家裡,有著他的打算。當初,他和幾名愛好詩歌創作的同志,共同創刊了同仁詩刊,在內容編輯上,需要使用插畫,特別是那種帶有勞動者形象的插畫搭配,才能更突顯他們詩刊的宗旨。在這方面,由於童衛國與赫大頭他們有其特殊的管道,弄來好多冊類似風格的插畫集,其中就有俄國批判寫實主義畫家.列賓的作品。這是他們共同的朋友—-畫家格雷特吳最為仰慕的畫家之一。賀蒙特從童衛國那裡,得知這樣的寶藏,自然很想借來複印以增添同仁詩刊的藝術力量。而童衛國為了保持自身的安全和主導權,他絕不輕易把圖書出借的,而是搬出這個理由:「目前,臺灣尚在戒嚴時期,持有大陸簡體書是很危險的,警備總部若獲得情報,他們隨時可能破門來查抄的。所以,即便是插畫作品,我不方便出借啊。你在這裡翻翻就好。」

 

童衛國翻開列賓的畫冊,得意洋洋地向賀蒙特展示,並且用美術史家般的口吻揭開序幕:「伊里亞.葉菲莫維奇.列賓真是了不起啊,不愧是格雷特吳崇拜的批判寫實主義畫家。」說著,他做出一個高雅的動作,飲了一口威士忌,照著該書的簡介說,「……俄羅斯一些具有進步民主思想的寫實派畫家和雕刻家組成的『巡回展覽畫派』主張真實地描繪俄國人民的歷史、社會、生活和大自然,並揭露沙俄專制制度。1878年,列賓加入了該畫派,創作大量現實主義的繪畫作品。他的《伏爾加河上的縴夫》就是其現實主義繪畫傑出的代表作之一,也是畫家的成名之作。畫面上展示的是:烈日酷暑下,漫長荒蕪的沙灘上,一群衣衫襤褸的縴夫拖著貨船,步履沉重地前進著。列賓在油畫中塑造了11個縴夫,他們的年齡、身材、性格、體力、表情各不相同,我們從他們身上看到的不僅是沙俄專制下普通民眾奴役般的生活,更體會到了他們的智慧、善良和力量。這也正是畫家的創新之處,巡回畫派藝術家以往的作品都是把人民當作同情、可憐的對象,而列賓在反映現實的同時,通過人物的神態和姿態來充分體現人民身上所蘊藏的巨大能量,給人以激勵和震撼。19世紀80年代以後,列賓被公認為是批判現實主義的泰斗,成為巡回展覽畫派的旗幟……」

 

有些時候,賀蒙特不得不承認童衛國講話的方式很有魅力,雖然他僅只照本宣科地講述音樂,或者讚揚列賓的作品,他都有辦法讓賀蒙特的情緖高昂起來。當然,主要原因之一是,他天生就喜歡批判寫實風格的作品,無論是繪畫或詩歌以及小說報導文學,彷彿讀了這些作品,他就能夠從中得到力量,得到莫大的鼓舞,進而成為創作的原動力。說到列賓,他不由得想起了格雷特吳這個老朋友來。

 

「對了,我們的老朋友格雷特吳,最近情況好嗎?」

 

「……」童衛國還沉浸在引以自豪的世界裡,沒料到賀蒙特猛然變更了話題,讓他一時不知所措,停頓了五秒左右,他才回過神說,「噢,他呀,成天喝酒,哪有什麼搞頭。」

 

「不會吧,他的鉛筆素描為播種者出版社賺進不少錢吧?」

 

「你是說那套文學書籍的封面嗎?」

 

「嗯,就是那套書籍的封面,我特別喜愛他的畫風和筆觸。他出獄以後,我很少去他那裡走動了,所以我才你問他的近況。」

 

「前幾天,我去看他,還幫他代付了電費。總歸一句,他變得很狼狽,邋邋遢遢的。」(未完待續)

 

本文轉載自新頭殼

=========================

(本文僅代表作者意見,若有任何指教,歡迎來稿

【六都春秋】臉書:https://goo.gl/hshqv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