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都春秋

【一個律師的筆記本】有關見死不救的審判

古希臘法庭示意圖。圖/網路

編按:古希臘雅典人指控戰勝的將軍對溺水士兵見死不救並判下死刑,而近日有人以陳時中參加聚會時喝酒、唱歌,認為他不適任防疫指揮官;以本文的結局觀之,站在道德高點做政治鬥爭不僅無助於解決問題,更可能導致國力、文明式微。


說到古希臘的訴訟,最有名的大概是雅典對蘇格拉底的那場審判。不過,蘇格拉底審判對後世思想影響雖大,但對當時局勢的影響,卻比不上另一場跟「見死不救」有關的審判。這場訴訟的被告不是哲學家,而是率領雅典軍隊的將領。

 

公元前406年,雅典與斯巴達之間的伯羅奔尼薩戰爭已經打了二十五年。就在這一年,雅典集結了超過一百五十艘艦艇的大艦隊,在愛琴海的Arginusae群島(今屬土耳其)海域與斯巴達交戰。這一仗打得非常漂亮,強大的斯巴達艦隊在雅典軍的鋒芒下潰敗。雅典人再一次證明,即使其國力已被長年戰爭大幅耗損,雅典艦隊仍然是地中海的王者。

 

然而,戰役打贏了,將軍們的麻煩卻正要開始。原因在於:雅典雖勝,卻也有大量官兵在交戰時落水,落水者還沒等到友軍前來搜救,海上就已經颳起暴風,洗淨了戰場,也帶走了大部分落水者的生命,就連屍體也難以找回。雅典輿論群情激憤,對於指揮官沒有救援落水者(包含打撈遺體)十分不滿。雅典人將指揮這場戰役的八名將軍列為被告,並組織了特別法庭,對「將軍見死不救案」進行審判。陪審團直接由公民大會擔當,相當於以公投來決定被告有罪無罪,保證判決結果符合人民期待(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可以這樣,對當時的訴訟法制不熟)。

 

被告對於這個指控感到十分荒謬,理由不難想見:即使以當代的航海科技,要在暴風中進行海上營救任務,也是非常困難的事,何況是兩千四百多年以前?既然營救沒有可行性,又怎麼能責怪別人沒作根本作不到的事情?說起來,如果無視現實條件的限制,勉強進行營救,恐怕連救援艦也會跟著完蛋。

 

雖然參與海戰的船員出庭證實了當時天候惡劣,但在落水倖存者出來聲淚俱下地描述了同袍溺水的慘況之後,公民大會對於將軍們「見死不救」的激憤益發熾烈,訴訟的天平越來越往不利被告的方向傾斜。正好,當天擔任大會主席的人,就是蘇格拉底(這跟他是否德高望重無關,純屬輪值性的公民義務)。蘇格拉底曾試圖運用主席權限延緩投票,但最終未能成功。在群情激憤下,公民大會對於判決結果進行投票,開票結果有罪,刑罰是死刑。

 

在審判開始前,八名被告中就有兩人先行逃走。畢竟,「雅典鯛」對公眾領袖的苛酷著有先例,就連曾率領雅典打敗波斯大軍、化解滅國危機的名將Themistocles,也落入被迫流亡自盡的下場。最終,審判結果證明了逃跑者的顧慮確有理由,留在國內面對審判的六名將軍全遭處決。Arginusae戰役的勝利者,就這樣隨著失敗者的腳步共赴黃泉。

 

不久之後,雅典人就對於自己在戰時殺掉能幹指揮官的決定感到後悔,並有人反過來對於當初指責將軍的人士進行指控,但這一切都無法讓死者復活,Arginusae戰役成了雅典在戰爭中最後一場勝仗。就在隔年(公元前405年),斯巴達人捲土重來,在達達尼爾海峽附近的Aegospotami(今屬土耳其)與雅典人決戰,雅典軍隊土崩瓦解,斯巴達乘勝追擊包圍雅典城。雅典人在圍城中堅持了一個冬天,也餓了一個冬天。公元前404年春,雅典食盡援絕,開城投降。對於「見死不救」的無限上綱式究責,讓雅典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漫長的伯羅奔尼薩戰爭,隨著雅典的投降而結束;同樣邁向終點的,還有雅典民主的黃金時代。雅典投降後的新政府不再實施古典直接民主制,改為由斯巴達挑選的三十名代理人組成專制政權。斯巴達的代理人政權對雅典社會進行恐怖大清洗,殺死無數雅典公民。其中有多少人,曾經在兩年前投票贊成處死「見死不救」的將軍們?我們不得而知。

 

八個月後,民主派發動政變推翻代理人政權,重建民主政治,並勉強贏得斯巴達的妥協同意。然而,雅典創造力最豐富的黃金時代已經永不再來。公元前399年,蘇格拉底以「不虔誠」與「腐化青年」的罪名遭到指控,審判後判處死刑。「我去死,你們去生。我們所去做的哪個事更好,誰也不知道,除非是神」,據說這是他最後留下的話(柏拉圖,《蘇格拉底的申辯》,吳飛譯,華夏2007,頁142)。

 


本文轉載自一個律師的筆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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